跨市博弈丨泡沫預言者的尷尬時代
在一個充斥着末日預言和泡沫警告的世界裏,保持理智或許才是最瘋狂的賭注。股評人聲嘶力竭地指出,股票的市盈率(P/E ratio)已達到歷史高位,暗示着一場不可避免的崩盤。然而,這種單維度的恐慌販賣,忽略了一個更為根本、卻不那麼性感的現實:利率。當剝開喧囂的表象,用數據進行一次冷靜的「理智檢查」,會發現當前的市場並非歇斯底里,而是近乎乏味的理性。
資深的投資市場老兵們總對債券市場,特別是美國國債,抱持着一種近乎宗教般的敬畏。畢竟,從利率期貨到長期資產,萬物皆以其為定價之錨。一個早已被學術界拋棄、卻在實戰中異常頑固的「美聯儲模型」(Fed Model),恰恰抓住了這個核心。該模型簡單粗暴地比較標普500的盈利收益率(Earnings Yield, P/E的倒數)與10年期美國國債收益率。在今天,4%的國債收益率對應着約25倍的市盈率,而市場的遠期市盈率約為22倍。兩者的收益率幾乎完全相等。這意味着,那條在歷史性崩盤前被極度拉伸的「橡皮筋」—— 股債收益率差,此刻正處於鬆弛狀態。
回溯歷史上的瘋狂,更能突顯當下的平靜。在1987年「黑色星期一」前夕,股票的盈利收益率僅為4.67%,而債券收益率卻飆升至9.5%,形成了近5個百分點的驚人負利差,股票相對於債券被高估了103%。在2000年科網泡沫的頂峰,這個差距也達到了1.48百分點,市場被高估近40%。今天,這個差距幾乎為零。如果這就是泡沫,那它未免也太克制、太彬彬有禮了。
所謂的「泡沫」,似乎也缺乏足夠的廣度。將目光投向1972年的「漂亮50」(Nifty Fifty),寶麗來(Polaroid)的市盈率高達90倍,麥當勞和迪士尼也分別在85倍和81倍的雲端。相比之下,當下被視為市場引擎的「七巨頭」(Magnificent Seven),其估值顯得異常樸實,大多徘徊在25至35倍之間。即便是被視為AI狂潮最大受益者的輝達(Nvidia),其市盈率也遠未達到當年那種令人窒息的高度。審視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的成份股(剔除虧損的波音後),其簡單平均市盈率為26倍,這與一個由4%利率錨定的25倍「新常態」估值中樞並無二致。這引出一個更具挑釁性的問題:在一個平庸股票都能享受25倍市盈率的時代,一家真正偉大的公司又價值幾何?
當然,人工智能(AI)的敍事是這一切的核心變量。關於AI的爭論呈現出一種奇異的二元對立:一方認為,投入數萬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,卻缺乏可見的收入來源,這無疑是巨大的資本錯配;另一方則恐懼於AI將徹底顛覆產業,消滅數以百萬計的工作崗位。這兩種極端觀點不可能同時為真。
不妨做一個粗略但極具啟發性的計算。假設AI取代美國10%的勞動力,即1600萬個工作崗位。若每個崗位的年均成本(含福利)為10萬美元,這意味着企業每年可節省1.6萬億美元的開支。為了鎖定這筆巨額的永久性成本削減,企業願意投入多少資本?數萬億美元的投資額,在此背景下便不再顯得荒謬。這場賭局的關鍵,並非用戶是否願意為ChatGPT付費,而是AI作為生產力工具,能否實現對人類勞動力的實質性替代。從這個角度看,當前的投資狂潮更像是一場理性的軍備競賽,而非非理性的投機泡沫。
至於那些永恒的擔憂——財政赤字與黃金,它們一如既往地成為投資決策的糟糕指引。人們曾在80年代末為「雙赤字」憂心忡忡,結果卻迎來了長達十年的牛市。黃金的表現則更具諷刺意味。若自1980年850美元的歷史高點以來,金價僅僅是追蹤通脹,那麼今日其價格應為3300美元左右。而今它一度突破4000美元,早已跑贏通脹,自身也成了一種投機資產。與此同時,當年同為850點的道瓊斯指數,如今已接近47000點。孰優孰劣,一目了然。
市場並未瘋狂,它只是在冷酷地定價一個由低利率和AI生產力革命所定義的未來。當前的估值並非基於非理性的狂熱,而是基於一個大膽的假設:一個25倍市盈率的市場將成為新的常態。真正的風險不在於重演1987年或2000年的崩盤,而在於如果支撐這一假設的低利率環境或AI的承諾未能兌現,市場將陷入漫長而痛苦的價值重估。與其說我們身處泡沫之中,不如說我們正為一個尚未到來的完美世界支付了全價。
徐立言(本欄每逢周一刊出)
筆者相關人士持有輝達(Nvidia)的財務權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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