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市博弈丨量子、AI 與下一個「科技泡麵」
量子計算這門生意,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尷尬:如果你真的把它講對了,沒人聽得懂;如果你講到大家都聽得懂,那多半已經不太對了。這種物理學上的黑話,現在被包裝成華爾街上的白日夢。一邊是還在實驗室裏顫抖的量子位,一邊是已經在股價上翻滾的AI狂熱,兩者共同構成了這一輪科技敍事中最昂貴、也最脆弱的想像力組合。
先看麥肯錫替量子行業開出的「未來賬面數字」,那是是到2035年可能達到970億美元的市場規模;AI則是被人習慣性地用「trillions」來形容,精確度不重要,只要零夠多即可。從估值體量上看,AI已經是成熟的泡沫經濟,而量子還只是前期的概念股。Forrester的分析師Brian Hopkins說他原本以為量子是最被誇大的技術,直到AI出現,這句話在投資圈翻譯過來其實是:「我以為我已經見識過最高的市盈率,沒想到還有更離譜的。」
對量子與AI的類比,常見的版本是:量子偏硬體、AI偏軟體。但這種區分在資本市場裏意義不大——華爾街真正關心的是,這是否是一個可以反覆講故事、反覆增發股票、反覆發行可轉債的產業。從這個角度看,兩者倒是高度相似:技術本身遠未成熟,估值已經高度成熟。
量子目前的技術現實,距離市場故事的華麗封面,還有很長一段溫度差。全球大約只有200台量子電腦,真正公布數量的國家與公司更是寥寥。中國選擇不說,對其他國家來說,這反而是種方便——只要北京不公布,矽谷和倫敦就可以放心誇大。量子機器本身看起來像冷凍版的水母,需要極低溫度、極低噪音和極高預算。馬斯克建議把量子計算放在月球永不見光的坑裏,這句話雖然像是玩笑,但也意外精確地描述了其現狀:離實用很遠,離浪漫很近。
最實際的問題不是夢想,而是錯誤。AI有「hallucinations」,量子有「Quantum decoherence」——人類胡說八道是免費的,但維持量子態穩定要用超低溫、真空、隔音和合成鑽石。De Beers的子公司Element Six把鑽石從珠寶櫃台搬進了實驗室,宣稱自己賣的不是昂貴飾品,而是「量子級」材料。對一家珠寶商來說,能把鑽石重新包裝成科技股,無疑是資本主義的一次完美疊代:鑽石恒久遠,估值永流傳。
在矽谷,宏大的故事當然不會缺席。Quantinuum的老闆Rajeeb Hazra認為,量子計算的應用規模「和AI一樣大,甚至更大」。這類宣言的邏輯通常如此:現在沒什麼用,但如果哪一天真有用,那就會特別有用。BBC引用的量子權威 Peter Knight的話更直接——現在宇宙年齡級別的計算,在未來的量子電腦上「可能只要幾秒」。這種時間跨度非常適合作為投資敍事,因為沒有人會真的檢查一個原本需要「宇宙壽命」的計算,是否真的被縮短到「幾秒」;反正宇宙也不會來維權。
不過,在某些領域,量子確實提供了比「AI給你畫張圖」更踏實的潛在價值。藥物研發與材料科學,都是經典電腦天生不擅長的組合爆炸問題。Google的Willow量子晶片在2024年底被宣稱能在5分鐘內解出一個問題,而現有最快超級電腦需要10澤年——10^25 年,十七個「0」後面再跟八個「0」。這種對比更像是行銷部門製造的天文學類比,而不是風險披露文件。不過,這至少點出一個現實:如果量子真能在某些特定組合優化問題上領先,大藥廠、化工巨頭與能源公司會是第一批真正買單的客戶,而不是現在在社交媒體上談論「AGI威脅」的創投合夥人。
相對而言,量子傳感則是另一條相對清醒的商業路徑。原子鐘早已是現代通訊與金融系統的基礎,Nottingham大學把量子感測裝進頭盔,用於兒童腦部掃描,解決了「必須一動不動躺在巨大機器裏」這種與人類天性完全衝突的醫療場景。Imperial College在倫敦地鐵測試的「量子羅盤」,則是表明:當你的導航系統不用依賴衞星,金融市場每天 10億英鎊級別仰賴的GPS風險暴露,就不再那麼可怕。這裏的敍事不需要宇宙壽命,只需要提醒大家——只要GPS 被干擾,你的提款紀錄和高頻交易,可能都會暫時回到石器時代。
國家基礎設施供應商也看中了這類「高難度優化問題」。英國的National Grid正在研究用量子方法處理「負載削峰填谷」,把日益複雜的綠電組合與實時需求配對,避免全城陷入黑暗。Airbus與IonQ試驗用量子算法規劃貨物裝載位置,因為重心偏一點,油耗就要多幾千公斤。相比之下,AI的主力商業化落地目前還集中在「生成內容」與「自動化客服」上,兩者在研發複雜度和社會溢出效益上的落差,多少有點刺眼。
真正讓各國政府睡不着覺的,還不是量子能幫農民省多少肥料,而是它可以在未來某一刻,迅速打開所有今天謹慎上鎖的數據保險箱。當前主流公鑰密碼學理論上都擋不住足夠強大的量子電腦,這一點學界與情報界都很清楚。於是,「現在竊取,未來解密」成為一種已被廣泛假定的行為模式。Surrey大學的Alan Woodward把這叫做「harvest now, decrypt later」。當前的攻擊者不需要量子電腦,他們只要確定未來某個時刻,會有別人替他們把這些資料打開。
這導致一個別扭的現實:量子電腦真正可用的時間點尚不確定,Q-day(量子打破主流加密的那一天)可能在2030年前後,也可能更久;但量子帶來的安全威脅,已經在今天被視為既成事實。Apple和Signal等公司已經導入「後量子加密」方案,讓未來的攻擊者至少不能輕鬆破解新生成的通訊內容。但所有過去被竊走的資料——從醫療紀錄、外交電報到個人聊天——都無法事後補救。換句話說,後量子加密有點像發明安全安全帶之後,才發現全國民都已經被載過高速公路一趟了。
在這裏,AI與量子又一次不幸地站在同一個舞台上。前者以「生成式幻覺」與深度偽造,加速資訊戰;後者則在未來承諾,會把歷史上的所有秘密,統一變成明文。科技的進步,在安全領域中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倒掛:我們通常要在威脅完全成形前,先被迫承擔合規成本,改寫基礎設施。這一輪全球向「抗量子密碼學」遷移,將是一次從晶片、協議到軟體棧的全系統改造,成本可觀,直接收益卻無法被量化——因為所有成功避免的災難,都不會出現在報表上。
回到最初的問題:量子會不會「比AI更大」?如果「大」是指新聞標題與股票波動的振幅,量子暫時遠遠不敵AI。AI 已經成功把自己從一門技術,變成一個可無限延伸的「威脅-機會」敍事平台:替代勞動力、壟斷算力、操縱選舉、毀滅人類,選一個你喜歡的版本,再配上對應的ETF即可。量子目前還做不到這種全頻覆蓋的情緒動員——它的故事太艱深,門檻太高,還不夠適合在短影片裏流傳。
但如果「大」是指單次技術突破帶來的系統性衝擊,量子的某些「單點」威力確實可能超過今天的AI。破壞當前整個加密體系的能力,重寫藥物與材料研發的流程,把大型能源與交通系統的優化換算成現金流,這些都不是「把搜尋結果寫得像人話一點」或「作圖更逼真一點」可以相比的。問題在於,這種衝擊不是線性放大,而是「階段躍遷」:在 Q-day前,它幾乎是零;在Q-day後,它幾乎是全部。
從投資與政策角度看,這兩種技術的風險結構提供了一個不太好笑的幽默:AI的過度承諾主要造成的是資本錯配與生產率幻覺;量子的延後兌現,則可能造成的是歷史機密與個人隱私的一次性清盤。前者頂多證明人類還是習慣為「看得見的炫技」付費;後者則會重新定義「什麼叫機密」。
最諷刺的一點在於:真正推動量子商業化落地的,未必是那些掛在牆上的實驗物理學諾貝爾獎得主,而是國防部、國家電網和跨國銀行的風險官。他們不太關心「宇宙壽命級」的算力宣傳,只在乎兩件事:什麼時候會被打開所有保險箱,以及在那之前,我們是否已經把鎖全部換過一輪。
AI 把人類帶進了一個內容過剩、真偽難辨的時代;量子則默默準備,把過去以為鎖得很緊的歷史,變成一個「延遲公開」的資料庫。兩者之間,到底哪一個「更大」,也許不是個好問題。真正值得問的是:在這場雙軌暴走的技術賽跑裡,誰在為那張最終的總賬買單——以及,那份總賬,到底會不會也是由一台量子強化版AI幫我們結算。
徐立言(本欄每逢周一刊出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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