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市博弈丨泡沫中的投資哲學
市場的歷史,總是由那些試圖預測其走向的預言家們的累累白骨所鋪成。投資名宿、老牌基金GMO創辦人格蘭瑟姆(Jeremy Grantham)無疑是其中最受尊敬的一位。他在2021年1月敲響警鐘,宣稱市場正處於一場「史詩級泡沫」之中,其嚴重程度堪比南海泡沫、1929年大蕭條與2000年科網破滅。然而,自他發出這末日預言以來,標普500指數上漲了90%,而科技股的代表納指100更是直接翻倍。錯的不是估值邏輯,而是時點。
對於那些聽從了「末日預言」警告而離場的投資者而言,他們錯過的不是微不足道的蠅頭小利,而是年化約15%的豐厚回報。這引出了一個比「我們是否身處泡沫」更為根本的問題:即便我們身處其中,一個理性的投資者又該如何自處?當市場的狂熱將所有估值模型都付之一炬時,教科書上的策略顯得蒼白無力。
當下的AI狂潮,無疑為這場辯論提供了完美的舞台。從輝達(Nvidia)邁向數萬億美元市值的驚人速度,到甲骨文(Oracle)等老牌巨頭藉由AI概念重煥新生,這場由算力與模型驅動的盛宴,正散發出誘人而危險的香氣。投資者似乎面臨着一個浮士德式的抉擇:是與魔鬼共舞,還是堅守靈魂?
一種選擇是徹底的投降主義,即成為索羅斯(George Soros)的信徒——「見到泡沫,我就衝進去火上澆油」。這種策略的魅力在於其潛在的巨大收益,但它更像是一場膽小鬼遊戲,賭的是自己能在音樂停止前找到最後一張椅子。這需要非凡的時機判斷力與冷酷的執行紀律,而歷史告訴我們,絕大多數自詡為「衝浪者」的投機客,最終都將葬身於巨浪之下。將身家性命押注於自己能比市場更聰明,這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傲慢。
另一個極端則是徹底的避險。將股票投資換成現金、債券或購買昂貴的對沖工具,看似是審慎的表現。然而,這種策略的代價同樣高昂。在格蘭瑟姆預言後的這幾年裏,手持現金的投資者不僅要忍受通膨的侵蝕,更要承受錯失市場歷史性上漲所帶來的巨大機會成本和心理折磨(FOMO)。在泡沫的頂部猜測何時破裂,與在市場的底部判斷何時反彈,本質上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——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
真正的智慧,往往藏於歷史的數據之中,而非預言家的水晶球裏。回顧2000年科網泡沫的破滅,提供了一幅極具啟示性的圖景。當寵兒納指100在隨後兩年多時間裏暴跌73.3%時,被市場遺忘的角落卻綻放出驚人的生機。美國小型價值股逆勢上漲了21.3%,而平淡無奇的債券市場指數基金也取得了30.8%的穩健回報。這並非偶然。
數據清晰地揭示了一個被集體狂熱所掩蓋的真相:市場並非鐵板一塊。2000年至2009年被稱為美國股市「失落的十年」,標普500指數錄得-9.1%的負回報。然而,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。同期,新興市場股票飆升162%,房地產投資信託(REITs)上漲175.6%,甚至連小型股和高收益債券都取得了超過80%的總回報。這不是關於避險的說教,而是關於分散化作為一種主動進攻策略的鐵證。當市場的聚光燈過度集中於少數幾個「天選之人」時,正是那些被忽視的資產類別在悄悄積蓄能量。
因此,對於當下的AI狂熱,最務實的應對並非去猜測泡沫何時破裂,而是承認自己無法預測。這引出了第四種,也是最違反直覺的選擇:什麼都不做。這並非懶惰或消極,而是基於深刻自我認知的一種主動策略。它要求投資者擁有一套預先設定好、符合自身風險承受能力與長期目標的資產配置計劃,並如磐石般堅守。這意味着在市場高歌猛進時,要克制住將所有籌碼推向熱門股的貪婪;在市場血流成河時,要抵禦住清倉離場的恐懼。
這種「無為而治」的哲學,需要鋼鐵般的意志。它要求投資者接受這樣一個事實:在一個權益類資產佔主導的投資組合中,階段性的賬面價值蒸發是獲取長期回報所必須支付的門票。與其耗費心力去扮演一個蹩腳的市場計時者,不如將精力投入到持續儲蓄、定期再平衡這些乏味但極其有效的基礎工作上。
最終,投資的成敗並不在於能否精準預測下一次危機,而在於如何管理自身的行為與預期。市場的鐘擺總是在貪婪與恐懼之間擺動,而試圖抓住轉折點的努力大多是徒勞的。與其幻想成為下一個索羅斯,不如坦然承認自己不是。在市場震耳欲聾的喧囂中,最稀缺的資產或許並非超凡的智慧,而是樸素的紀律。
徐立言(本欄每逢周一刊出)
www.facebook.com/hsulylab/
